踏上凉州大地,如果不能吟诵两句凉州词,必然心生愧疚;
踏上凉州大地,如果不去咥上一份“三套车”,必将终成遗憾。
一
旅游胃先行。在武威,有一种美食叫“三套车”。一碗行面,一盘卤肉,一杯茯茶。
前些日子,我让工作室的学员朋友进行同题创意,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式各种业态展示凉州“三套车”背后的精神意向。
几位学员给我提供了AI智能创作的文本。看着那些文本,我总感觉,不论是DeepseeK,还是豆包,还是其他的AI,这些硅基生命的精灵背后,总是闪烁着一双狡黠而不失智慧的眼,它正望着我。
我不知道,它是否品尝过凉州的“三套车”,还是它或在现实里或在梦幻中走过凉州,或者它本身就是凉州的地产儿。它一脸严肃而情绪饱满地为世人介绍着呈现着阐述着凉州“三套车”,它把美食“三套车”与凉州的月光、凉州的城墙等种种属于凉州的意象交合叙事,营造出深厚悠长的文化底蕴。它还煞有介事地告诉人们,面是地脉、肉是人脉、茶是文脉。我时不时地被它们的咏叹带进梦幻地带,初是惊愕,之后无语。
我不知道,我还能不能叙述凉州“三套车”。
但我坚信,AI品尝的凉州“三套车”,绝不是我的“三套车”。
二
不知“三套车”,枉为凉州人。
而我知道凉州有个“三套车”,也是在30多年前刚刚进城的时候。在此之前,身居农村,特别是在童年的农村,行面、卤肉和甜甜的茯茶,那是凉州人家富足生活的向往。
在农村,要吃行面等客来。因为一般时日里,庄户人家是不会做行面的。做行面是很奢侈的事情。所谓奢侈,一是费面,二是费油,三是费功夫。
依稀记得,只有某一日家中要来贵客,母亲才会早早走进厨房,从面柜里隆重地取出白花花的面来。要知道,那时的白面是很稀罕的存在。农户人家平素里吃的,多是黑面或者大麸面。前些年,我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,题目就叫《每个人的童年,都藏着一个黑馒头》。
一旦看到母亲取了白面,不用说,那定是家里要来贵客。这样的日子,让我们欢欣雀跃,因为我们也能跟着客人一起享受一顿美食了。我记得很真实,那雪花白的面,能映得农家小院一地的灿烂。
而肉呢,更是旧日里奢侈的东西。乡下有首关于过年的童谣:
小孩小孩你别馋,过了腊八就是年;腊八粥,喝几天,哩哩啦啦二十三;二十三,糖瓜粘;二十四,扫房子;二十五,磨豆腐;二十六,称猪肉;二十七,宰公鸡;二十八,把面发;二十九,蒸馒头;三十晚上熬一宿,初一初二满街走……
临到腊月二十六了,家里才准备着去称猪肉。且不论猪、牛、羊是三牲的祭品,猪肉还是典型的年货,平日里是很少吃到的。那个时候,听说城里人是凭票供应着猪肉,庄户人家自给自足,自家门口养上一只猪,就是在等待着过年。
儿时,最快乐最期盼的,莫过于过年前宰猪的那一日。天气是暖和的,阳光是明媚的。一家人早早起床,父亲开始垒土炉,准备用大锅烧水。母亲则跑去村里的屠夫家,当面再次邀请屠夫。年关前,屠夫和写春联的先生一样,是村子里最骄傲最有身份的人。一切准备停当的时候,胖胖的屠夫提着家当、摇着身子走来。偌大的村子,便开始在一头猪的嘶叫中迎来了浓浓的年味。
屠夫的褡裢上晃荡着一片猪肉,在母亲的感谢声中回家了。小院里便慢慢飘起淡淡的肉香。我和小朋友们玩着猪尿泡做成的气球,看着家门,咽着一口口的涎水,等待着肉熟,也等待着过年。
肉的金贵可想而知。
茶,更是一种极具品位而更为奢侈的享受。柴米油盐酱醋茶,其实茶并不是人间烟火必备的东西。庄户人家不矫情,喝水为了解渴,别说下地回来极渴之时从缸里舀一瓢水,畅饮后开始新的忙碌。即便想喝点热水,一般也是白开水。也有用茴香、刺果之类熬茶的情形,比如夏收的日子里,人们大清早用柴火在大锅里熬一锅茴香茶,放个半凉的时候,装进暖瓶,提到田间地头。那是庄户人用自家产的物什来生津止渴避暑,或者解决肠胃不适的养生茶。家里备下的茉莉花茶和放在圆盘里洗得干干净净的杯子,那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,茯茶、红枣、果干,再加上冰糖白糖之类的,大多是冬闲时节家里来客就着火炉围坐炕头熬煮情谊的极品享受。
如此细想,行面、卤肉和茯茶,与其说是组合的美食,倒不如说是凉州人满腔子端出的诚意和礼行。不管美食餐厅进化得多么豪华,不管美食美味丰富到多少生猛海鲜,凉州人把传统的诚意和礼行守了几百年、乃至几千年。
品着“三套车”的人,应该能够体验到什么是尊贵。
三
我一直坚定地认为,凉州人奉行着大俗即大雅的冉冉文气。有时候,直白的文风直击人的灵魂,在率直中更见底蕴。
譬如令我一直着迷的凉州贤孝。仅从这个名称来看,文雅中透着霸气。天下之为人为学,莫不过一贤一孝。对君对国要贤,对亲对家要孝。有此两点,即可齐家治国平天下。凉州人不绕弯,一如人人都说的凉州的风很硬,一不做二不休,直接取贤孝二字,并在前面冠以凉州二字,凉州贤孝唱出了为人之道、治国之理,豪迈豪放。听一遍瞎弦的动情演唱,就会深深爱上凉州贤孝,包括凉州。
还有凉州宝卷、凉州民歌。那是典型的走向凉州的《诗经》。什么风雅颂,什么赋比兴,什么文学的修辞和布局谋篇的要义,都在看似粗犷实则细腻的表达中得到实证。一个不会写作的人,多听听凉州贤孝、凉州宝卷、凉州民歌,就会在自觉不自觉中学会表达,学会写作。
凉州人的文,在骨子里。
回到凉州“三套车”,继续说面。行面得饧,或者得醒。直到今天,其实我也一直搞不明白究竟行面的“行”是哪个字。是行,是饧,还是醒?
金城兰州的几位作家走进武威,一下高铁便直奔北关市场品尝“三套车”。饭还没上桌,作家朋友们便开始围绕这个字展开了激烈的讨论,以至于面红耳赤。
有朋友说,应该是饧。
饧者,是针对死面而言。死面者,是针对发面而言。发面是加了酵头要发酵的面。母亲要做行面了,较之普通的鲜面,要多放点盐,这样的面硬而有劲。由此而言,和行面比较费劲、且耗时。母亲将多加了盐的面团揉好后,用面盆倒扣一段时间,乡下叫捂一捂。这个过程,正是饧的过程。面团在面盆的保护下,维持着一定的温度和湿度。在适宜的温床上,面团逐渐松弛,更加柔软,也更具韧性和劲道。
乡下有句俗话,打出来的婆姨揉出来的面。婆姨不一定要打,但好的行面,一定是揉出来的。捂一捂,揉一揉,再捂捂,再揉揉。在时光的滴答声中,粗糙的面粒一点点地成长、成熟,变得精细、圆润。
又有朋友说,应该是醒。
这个字很文言也很有文化韵味。因为凉州是梦幻的,凉州的面从梦中醒来,就充满了生机和活力。一个醒字,给躺在案板上的面团赋予了生命,具备了张力和动感。而这生命,来自和面过程中的混合、碰撞、挤压,从个体的独立到彼此的交揉,到最终的融合,面团因水分不再轻浮,面团因和揉而发生着物理运动乃至化学反应。醒来的面,不再叫面粉,而是叫行面。醒来的面,细腻顺滑,一如豆蔻年华的美少女;柔韧硬朗,一如青春蓬勃的少年郎。
我喜欢这个醒字,很有诗意。但资料上显示,醒面是针对发面而言的,凉州行面用的不是发面,蒸馍的面才用发面。那就也许是饧字吧。资料上介绍,饧还带着甜蜜和祝福的味道。但凉州人不言不传,端上一碗行面,请你且品且论。叫卖声和店铺的幌子上,依然用着行面。行走的行,能行的行。
大道至简。
有外来的食客喜欢追根溯源,总会不休地问凉州人,为啥叫“三套车”。凉州文人和美食者吃着“三套车”、品着酒,在历史长河里钩沉着、演绎着这道属于民间的非遗。最后说,既然武威有左公柳,就算是左宗棠收复新疆路过凉州,凉州百姓送上面肉茶犒劳三军,左公给命名了“三套车”吧。
凉州“三套车”,穿上了历史文化的长衫,在北关市场里走了一圈,感觉亦还不错。那么,行面之行究竟为何?凉州人想想,既是行军打仗,那就是祝福行军大捷、早日凯旋。“行”字更为简约。
再想想母亲做的行面。经过一轮一轮的揉面、捂面,面团被分成若干块,擀成圆饼大小的面张,层层之间抹了油,一层一层地叠放了一段时间,感觉火候已到,母亲拿过挑水的扁担,放在盆子里洗了又洗、擦了又擦,然后搭在灶台和另一端的台面上,权当是扯面晾面的支架。母亲把抹了油的面张均匀地切离成一条一条,然后一条条拿起来,双手左右对称捏将过去,细条变成了扁平。然后双手各拿面条的一端,在案板上一拍、一拉,一拍、一拉,那面当空长舞,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。拉的瞬间里,母亲用心感受着面条的薄厚、宽窄与均匀,力道与方向均在大象无形的运作中。
那时的厨房,瞬间变成了诗意的空间。母亲的行面拉得好,就像毕加索的油画画得好、怀素的狂草写得好。
做着行面的母亲,绝不是在随意地做着一碗面,那是一场缜密绵长的心灵之旅。母亲一边做面,一边思念着来客,回忆着一路走来与客人在生命中的种种故事,念想着与来客的情谊,倾注着对来客的尊重和祝福。母亲把最朴素最美好的心愿都揉进了面里、拉进了面里。
母亲把拉好的面,一条一条非常整齐地挂在扁担上。在地心力的召唤下,它们自然下垂,继续延展着生命的长度。那一条条排列整齐的行面,像极了书写的诗行,又像极了母亲与来客絮絮叨叨表达不尽的情感和祝福。挂起来的行面,宛如母亲理顺了的满腔的心事和心愿。那长长的祝福便垂在扁担上,垂在现实的阳光下和烟火里。下锅,出炉,都是对来客满满的祝福。
乡下人说,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。凉州是咱家,来了就有面。不管你是回来,还是要继续远行,一碗面,都是对行者的礼遇和祈祷。
吃了这碗面,出行顺畅。吃了这碗面,干啥啥行。
这就是凉州“三套车”的行面。
四
一片土地的历史,就是在她之上的人民的历史。一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民的历史,就是这片土地所决定的历史。
美食的历史,亦是如此。凉州人的“三套车”,是凉州这片土地的基因密码,也是凉州人由美食而至精神的图腾。
这样的表达,总会让人感觉到时下流行着的有些发腻的AI体。但我绕口的表述,有我表达的意愿。
凡物必有源起。凉州“三套车”的根在凉州。你在随便哪个城市的餐桌上将行面、卤肉、茯茶聚在一起品尝,那决绝不叫凉州“三套车”。就像在维也纳大厅里欣赏凉州贤孝,和在村头巷尾、农家炕头听到的凉州贤孝绝不是同样的味道。
地理环境,永远是历史文化悲壮剧的舞台和背景。在地理的舞台上,凉州山水孕育了独特的“三套车”。
南部祁连山,永远是父母般的包容和滋养。它与东北荒漠一道,伸着厚实的臂膀,以独特的光热水土,将这片土地精心呵护。凉州不凉米粮川,碱性的土地、充裕的日光、纯洁的雪水,加上因地制宜的良种芯片,造就了驰名四方的河西粮仓和凉州面粉品牌。曾经是全国重要的商品粮生产基地,现在用陇上不到6%的粮播面积贡献着10%的粮食产量。
凉州畜牧天下饶。无论是封闭的农业自给自足经济,还是“风吹草低见牛羊”的辽阔草地,养育的凉州生猪走俏四方,这里是全国生猪生产大县。加上闻名陇上的凉州熏醋、天然环保的凉州农鲜,一箪一瓢、一菜一面,都是鲜明而独特的凉州胎记。
而在历史的长廊里,凉州“三套车”毫无疑问是民族团结交流融合的活态传承。
皇娘娘台的文化层里,悄然留记着齐家人的饮食习惯;东灰山上的那几粒大麦,佐证着河西大地上四坝人的餐饮选择;魏晋壁画上的农人、犁耙,仿佛昨天的人们刚刚拍摄或描绘,鲜活而逼真。从遥远的史前文明迈开第一步,凉州,就有着久远而不曾断裂的农耕文明。面,那长长而绵绵的面,温柔诉说着千年农耕文明下刀耕火种的传奇。
青山横着的北国下,游牧文明挥鞭而过,有天马的神驰,也有牛羊的欢叫。啃食着青草黄叶,六畜在食物链上活跃出独特的审美和崇高的价值。卤肉,流光溢彩的卤肉,感恩着大地,也彼此感恩着众生。
行行重行行,丝绸和玉石在这片土地上打尖,打尖出一条丝绸之路,也打尖出丝路重镇。在这里打尖的,不只是驿马,还有行者的舌尖。舌尖上滑过的,是河西大地上农业的麦子,牧业的肉食,还有沿着茶马古道而来的茯茶。舌尖一绕,品过的是美食,绕出的是“三套车”的无尽韵味。
凉州“三套车”的魂,更在凉州。如此热土如此美食,如果仅仅停留在个体的审美上,还不够纯粹,或者还不够让人惊艳。走到“三套车”的背后,看到三者完美的结合,才是臻于至上的艺术所具备的终极价值。就像我反复欣赏不尽的那首《凉州词》:垆头酒熟葡萄香,马足春深苜蓿长。醉听古来横吹曲,雄心一片在西凉。《凉州词》很多,但将古凉州特有的葡萄、苜蓿、天马、横吹曲有机结合,一并入诗而留给后人的,也许只有这首《凉州词》。
诗人把不同的凉州意象实现了很好的组合。凉州人把农耕的行面、游牧的卤肉和丝路的茯茶实现了很好的组合。这种组合,在凉州的北关市场里,以经济的手段和人情的力量架构起一种友好和谐的方程式。你可以随意选择刘家或周家的行面,再挑选张家或李家的卤肉,然后坐在徐家或王家的茶屋里尽兴享用。餐桌上,永远是一桌完美而微笑的“三套车”。经营户们,不贪不占、不争不抢。“三套车”,在协作中吃出了一团和气。
这种和气,是凉州人的自信与进取,是凉州人的包容与创新。
不如见一面,请君品尝“三套车”。这里有一如我母亲般的凉州人的真诚真爱,有凉州由来兼具的荣光和辉煌,有凉州与众不同的精气神。
那一年,著名作家阿来走进武威。品尝“三套车”,自是必然。走上讲坛,阿来留下了《一个游客对武威的印象》。他说,凉州文化代表着一种中国人特别开放的气度,有着汉唐以来一种自信的、开放的、英雄主义的甚至是浪漫主义的精神。
凉州“三套车”,就是这样一种精神的碳水活化石。
去远方,总是人生的必然。如果远行的路上寻找不到温暖和感恩,如果天高路远还缺那么一种自信和力量,如果芸芸众生中还感悟不到阔大与坦荡。来凉州,品“三套车”。
这阕烟火浸润下的凉州词,诗意而坚强。
这阕烟火浸润下的凉州词,能够让你读懂自己,读懂人与自然。(徐永盛)